1997年10月25日天傍黑，妻子程紹華一下班就買了很多吃用之物，搭乘一輛黑出租去孝敬公婆。行至外環線北韓公路交口，出租車與一輛大貨車猛烈相撞。這一撞，撞殘了妻子的一生，撞破了丈夫林逢水20年的甜夢，撞出了一個男人14年的苦難歲月，撞出了一片不棄不離生死相依的人間至愛。

　　若沒有這一撞，林逢水一生都會泡在妻子的蜜罐裡迷醉不醒呢。妻子在鄉財政所任職，比在北辰宣傳部做新聞乾事的丈夫風光多了，人家是區人大代表，以清廉慈善聞名鄉裡。鄉親有難，她總是傾情傾力相助，可要是人家回報她一些錢物，她立馬就正顏厲色不認人。丈夫記得，有人從自家園子裡摘來一筐梨答謝她，她卻連人帶筐推出門，梨滾了一路，丈夫只好一邊給人家賠不是，一邊幫人家撿梨。在家裡，妻子更是賢良到家，孝敬公婆，妯娌和睦，夫妻恩愛。那時候的林逢水，連秋褲的反正都分不清，每天洗過衣服，妻子都得在秋褲上貼上條，告訴丈夫怎樣穿纔正確。

　　妻子遭遇橫禍，林逢水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住院78天，背了12萬元債，耗去20多斤體重，林逢水纔把變成植物人的妻子接回家裡。開黑出租的年輕人賣了那輛撞爛的車，送來兩萬元，林逢水見他老實可憐，就說：“你也不易，往後開車千萬別胡闖亂撞了。”小伙子諾諾退下。林逢水再去找那小伙子的時候，人家早就賣房搬家了，自此再無蹤影。林逢水還傻傻地按小伙子留下的地址給人家寫信：“我不是訛你，你把一個人的一生都撞爛了，你把一個家庭從天堂撞進地獄了，你該像個男人那樣有點兒擔當纔是，哪怕一個月一年來看上一眼，我也會反過來謝你的。”這樣的信寄出去一封又一封，始終無人回應。時間久了，林逢水不再記恨肇事者，卻一再替人家說好話：“這小孩人不錯，准是聽了別人的話，怕我纏他一輩子，纔一逃百了。但願他往後好好開車好好做人吧。”

　　出院的時候醫生告訴林逢水：“回去准備後事吧，這樣子活著也沒嘛意思了。”林逢水聽罷跌坐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臉，卻捂不住那嘩嘩的淚：“我不准備後事，她讓我享了20年的福，我還沒還她呢，我得給她還回去。”婆婆也攥著媳婦那乾樹枝一般的手哭喊著說：“你可不能做完好人就走呀，我們全家都欠你的，我們全家都得還你呀。”

　　臘月十四出院時，醫生說這人過得了十五過不了三十。林逢水說：“不成，她得跟全家人一塊過年，她得跟我過完後半輩子。”

　　林逢水在北辰宣傳部做新聞乾事多年，做事勤懇，為人仗義，好名美名廣布鄉裡，在他年紀尚輕的時候，北辰上下就都喊他“林大爺”，一聲暖暖的“林大爺”喊出來，什麼愁事難事都化解了。如今家遇大難，從官方到民間都出手相助。怎奈這要強漢子只習慣了助人，別人一幫他，他卻不知如何報答了。妻子一回家，北辰醫院的大夫就來給她輸液了。那大夫天天守在林家，一天要輸液5—6瓶。林逢水不記得幫過人家什麼，只惦著回報點兒什麼給人家。給錢不要，他就買了一大箱土雞蛋送上。人家還是堅決不收。急得這直性漢子汗都出來了，抱著一箱雞蛋就放在了人家汽車輪子前頭，“不要你就軋過去吧。”

　　妻子像一棵冬眠的枯樹躺在床上，林逢水卻像門前的子牙河，繞著枯樹日夜勞碌不息。送走醫生，他又要送家人：“你們都走吧，都有一大家的人一屁股的事。我的媳婦我來管。”可是七旬老母架都架不走，妹妹和弟妹趕都趕不走，就連家住漢沽的大姐也深夜趕來了。自此以後的十幾年歲月，一家人棄了前程，棄了生計，甚至棄了個人的小家，圍著這個重情重義而今卻再也不知情為何物的親人，沒日沒夜沒年沒月地呵護著呼喚著。這個大家庭彼此之間又相互支橕著溫暖著，這讓落入苦海的林逢水摸到了岸。有情有愛的地方就是岸，有了這個岸，人生沒有苦海。有了這個岸，酷愛新聞報道的林逢水一天工作都沒耽誤過，甚至周六周日都得出去跑新聞。每天早上，在妻子身邊熬了一夜的林逢水揉開睡眼，別過妻子，別過家人，騎著那輛舊摩托車去各鄉各村拍片采新聞了。走在路上，他想想身後的事，想想身後的家，往往是熱淚飛奔。當他拿回“天津日報十佳通訊員”證書，放在妻子胸前的時候，全家人都抱在一起哭了。

　　本來不懂按摩的老媽成了按摩師，一天到晚給兒媳按摩著穴位。弟妹劉玉雙不懂醫護，但她聰慧細心，邊學邊做，很快便成了行家裡手，連上門的醫生都稱她“護士長”了。這個“護士長”好生了得，不說一些常規護理，就說給病人下胃管，連受過正規專業訓練的護士都做不了，而她卻能把管子下得恰到好處，連醫生都自嘆不如。老妹林逢欣不但自己成了大嫂的全程護士，把丈夫也拉來了，兩口子乾脆在嫂子隔壁小屋裡安了家，一門心思全撲到嫂子身上了。大姐夫妻倆也把家從漢沽搬來，守著弟妹一住就是十幾年。三弟妹體弱多病，本該在家休養，卻也成了這個大家的廚師，一天三頓飯，總是讓全家人吃得舒服吃得熱乎……

　　全家人圍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林逢水卻端著飯菜去了床上，他把飯細細嚼碎了，慢慢送進妻子嘴裡。一個植物人，哪還吃得下飯？飯在妻子嘴裡含了一會兒，林逢水就又把飯從妻子嘴裡摳出來，再把嚼好的新飯填進去。大家說：“別喂了，她吃不下的。”林逢水說：“吃不了也得喂，咱一天三頓，也得給她一天三頓。”就這樣一遍遍喂進去掏出來，掏出來再喂進去，每頓飯都得喂兩個半小時，喂完了，還得給妻子漱口刮舌頭。林逢水頓頓飯都拉著妻子做吃飯表演，是盼著妻子突然有一天真的把飯吃下去。只是這每天三次的吃飯表演耗時太長，林逢水又丟不下他的采訪本、照相機，全家人就只好輪著演戲了。

　　伺候病人熬到半夜，全家人又累又困都支持不住了，大家就圍著病人在大床上睡下。林逢水自然總是緊挨著妻子躺下，總是剛睡著卻又突然醒來。妻子一有什麼動靜。最先爬起來的肯定是丈夫。

　　妻子活過了十五，活過了三十，嘴裡含著餃子跟全家人過了除夕迎來新年。林逢水俯在妻子耳邊說：“你聽見滿世界的炮仗聲了嗎？誰說你過得了十五過不了三十，你連初一都過了，你會活過來，你會活下去的。往後的幾十年我還得報答你呢。”可是醫生在給妻子徹底檢查之後還是說：“准備後事吧，頂多再活半年。”林逢水急了：“怎麼還這樣說呢？我不會讓她走！”自此林逢水和全家人對病人看得更緊了。尤其是夜裡，做丈夫的更是睡不踏實。他乾脆解下妻子送他的那根紅褲帶，把自己的手跟妻子的手捆在一起，這纔放心睡去。林逢水逗著自己的植物妻子說：“咱倆是一根繩上拴著的兩個螞蚱了，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妻子稍有動靜，他立時就坐了起來，全家人也都忽地爬了起來。睡在另一邊的家人找來一根繩子，也把自己的手跟病人的手拴在一起。這下上了雙保險，大家睡得纔稍稍安穩一些。而林逢水還是睡不踏實，他一只手跟妻子拴在一起，另一只手則墊在了妻子腰下，他說這樣有兩個好處，一是妻子有什麼狀況他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二是能防止妻子生褥瘡。只不過這樣的睡姿太難受了，總是剛睡著就別扭醒了。每次醒來，他都得起來看看妻子有何新動向。

　　妻子全靠輸液延續生命，瘦得前身後背都貼在一起了。如此枯瘦下去，怕是真的不行了。林逢水四處托人，八方求救，纔從一位專家那兒給妻子討來一個下胃管的活路。林逢水遵照醫囑，先用針頭從鼻腔插到胃裡的管子，一滴滴往裡面注水。一小時纔注進去50毫昇水。看見妻子沒有異常，丈夫又加大了注水量。妻子依舊正常，林逢水大呼道：“她能進流食了，她有救了。”自此，妻子的胃口張開了，一天三頓，通過胃管進食著奶、粥、菜湯、魚湯。妻子的身上長了肉，妻子的臉上有了血色。不到一年，丈夫的手裡推爆了三個粗壯的針頭。

　　離醫生判定的半年活期越近，做丈夫的就越是揪心，兩個人的手拴得更緊了。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一年半過去了，跟丈夫拴在一起的妻子沒有走。1999年8月8日，一大早，林逢水解開那根跟妻子拴在一起的紅褲帶，正要下床，突然看見妻子那瞪著的眼球轉動了一下，他立時就撲在妻子眼前。他懷疑是夢，又害怕是夢，不敢出聲甚至不感喘氣，只是死死盯著妻子的眼。倒是正在給兒媳按摩穴位的母親清醒，馬上就問：“醒來了嗎？認識我們嗎？”妻子的眼球又轉動了一下，緊跟著就答道：“認識。”母子倆聽罷，趴在病人身上大哭起來。全家人也都圍在床前，大把大把地抹著淚。林逢水擦著眼淚又去跑新聞了。晚上回來的時候，母親還在哭。看見丈夫，妻子眼神立時亮麗許多，只是想起起不來，想說話又無力，大串大串的淚珠子順著眼角往下流，丈夫上前給妻子擦淚，自己的淚卻管不住了。

　　除了往妻子胃裡注射流食，丈夫依舊跟妻子做著吃飯表演，家裡人吃什麼，他就往妻子嘴裡送什麼，送進去再掏出來，掏出來再送進去。突有一天，填到妻子嘴裡的飯一去不回，丈夫這纔知道他們的戲演成真的了，妻子自己能吃飯了。

　　林逢水和全家人硬是把妻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可他的日子卻更難熬了。老母也攤在了床上，也得靠下胃管纔能活命了。家裡又多了一個病人，一下子分走了不少人手。恰好到了退休年齡，盡管區領導留他，自己也割捨不下，可他也只能吞著淚退休回家了。他對家人說：“你們都去照顧老娘吧，我媳婦我盯著。”

　　妻子的身體、精神都已重度傷殘，隔半小時就鬧騰一次，不是大小便，就是要東西吃，不能動卻時時躁動，動不了就咬著牙瞪著眼打罵丈夫。打完罵夠了就哇哇大哭。白天家人在跟前還稍算收斂，一看見身邊只剩下丈夫，立馬就放開了哭鬧，林逢水晚上連迷糊一覺的機會都沒了。他乾脆不睡了，哄孩子似的哄好妻子，就坐下來編寫他的《新聞采寫三字經》。妻子一發作，他趕緊過去挨打挨罵。待妻子安定下來，他回頭又去念他的“三字經”了。幾個來回折騰下來，天就亮了。妻子呼呼睡去了，他趕緊又跑去母親那裡，去替換同樣熬了一宿的家人。母親說不出話，心裡卻明白，一見兒子來值班，合眼便睡。困得不行的兒子也就借機倒下，酣然入夢。冬天了，家裡雖裝了暖氣，做丈夫的還是擔心妻子代謝不暢，晚上就在妻子腳下橫躺著，抱著妻子雙腳睡覺。妻子享用的是雙暖，而他的肩膀卻只能晾在外頭，冬復一冬，他的肩周落下了病殘。妻子一發作，常常一腳就踹中了丈夫胸口，丈夫疼得眼淚都下來了，還是賠著笑臉把妻子的腳抱在懷裡……林逢水說：“她是我老婆，她給了我、給了這個家太多，我怎麼還她都不多、都不過。人不能忘恩負義。我是活得太苦，可我也是幸福的，我的幸福很簡單，就是她活著，就是她跟我在一起。”

　　今年農歷六月初八，是殘妻程紹華60歲生日，林逢水站在妻子病床前，以妻子的哭鬧作伴奏，流著淚唱起了那首愛之歌：“愛是你和我，在患難之中不變的承諾……愛是你的手，把我的傷痛撫摸……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還是覺得幸福更多，覺得幸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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