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名叫雲英,離開我們整整30年了。雲英,平凡的名字,我想天上雲中一定有一片是您。

　　也許是因為早產生下了我,加上那個年代的艱辛,抑或還有喪子之痛的折磨——我哥哥未滿月就在她懷中窒息而亡,只因她在月子裡還要起早貪黑去參加大躍進式的勞動,以至於喂奶的時候睡著了。可以想象,喪子之痛對於一個母親的摧殘,更何況是一個父親還未看到的嬰兒。從那以後母親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爸爸帶我從安徽老家來到上海,陪媽媽住院開刀。

　　5年前,我在上海工作期間,常去看望她曾經的同室病友,從側面了解到我母親與人為善、樂於助人的品德。在上海住院期間,同室有一位漂亮而未婚的女病友愛上了主刀大夫,這位女病友經常在臨睡前同我母親悄悄傾訴她對那位大夫的愛慕之情,有時還讓媽媽充當郵差。而我的母親竟在自己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還幫那位美女塞了個紙條給主刀醫生,讓他分了神,手術縫合時竟留下一塊紗布在娘的腹內,導致術後高燒不止,為取出紗布不得不受了二次苦。按照醫院規定,如家屬追究,是能夠處理事故醫生的,但媽媽堅持不讓爸爸申訴。媽媽住院期間與病友及醫護人員關系非常融洽,她讓病友分享她最愛吃的橘子、香蕉還有從家鄉帶來的農產品時,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平凡而偉大的母親,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上德不?,是以有德。

　　我做過一件愧對母親的事。那是1978年冬,飄著小雪的一天,那些日子備戰高考,我天天挑燈夜讀,一個人躲在信用社存放保險櫃的房間裡補習功課。夜深人靜了,當、當、當,我被急促的敲門聲驚動,是媽媽又來催促我睡覺了,我大聲喊叫“煩死了”!過了一會兒沒聲了,我打開房門,見窗臺上放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不遠處是媽媽的背影和地下一串不規整的腳印,我的眼睛濕潤了。那時的她,風濕病致使右手已不能伸直,只能用不太靈活的左手做事,走路一拐一拐的,冒著風雪用左手端著一大碗面,穿過近50米的院子送給兒子,而這一切換來的竟是我的一句大聲呵斥!

　　記得上小學時,我們家的兩間平房的屋頂上還有我的小床下面,都堆滿了布料和棉卷。我娘是當地有名的裁縫,大隊和公社的領導都喜歡穿她做的衣服,大伙兒異口同聲地評價“合身”。她甚至不用量體,看看本人就可以給你做出滿意的衣服。由於找她做衣服的人太多,我姐姐幫忙也來不及交付,於是就收了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做徒弟,公社領導又專門給找了三大間門面房,組成了縫紉社,這可是媽媽一輩子當過的最大的“紡織企業”領導。那個時期的她最快樂最充實,小小縫紉社裡不時傳出陣陣笑聲。當然,那也是我最舒坦的歲月。一來她忙,沒時間處罰我因打別人孩子而遭到鄉親們的投訴；二來我可以乘她不備,從她口袋偷一毛錢去買香瓜、涼粉或二老媽子的花生。更高興的是小商販知道我家底細,有時開恩可以先吃後付錢。為了弄到錢買好吃的,我乾了不少壞事,當然忙碌的母親也就不可能知道了。

　　1979年,我家從包集鎮搬到固鎮縣城,我也如願以償考上了上海紡織工學院。上大學第一學期回家給媽媽買了個錄放機,讓她放音樂聽戲曲。第二學期帶回一臺電風扇,讓她夏季有風涼。我們家是當地最早買電視的,媽媽愛看電視。家庭經濟條件改善後,我們盡可能創造條件讓她精神上多享受些,以減少病魔帶來的痛楚。不幸的是,母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內髒幾乎都不好,脾切除大半,肝硬化,肺氣腫,胃還有炎癥。最無奈的是風濕性關節炎導致她的雙手已不聽使喚,胸部高高隆起,腿腳腫大,走路一拐一拐,我甚至見過她用牙咬拿物品。即便是這麼多病魔纏身,可在她臉上從未見過痛苦的表情,只要和別人聊起我,總是眉開眼笑。對我的關心與終身大事的把握一刻也沒放松。我大學二年級暑假在家無事,同院一個比我小兩歲活潑的大眼睛女孩常在下班時到家裡找我閑聊,久而久之彼此有了好感,見面頻繁,被平時不太細心的媽媽看出端倪,她非常機警地在我們快要有肌膚之親之前出現在我們面前——不給我們犯錯的機會。那個時代,男女連手都不能碰,甚至親吻都意味著婚嫁的承諾。幸虧媽媽的乾擾,那個假期在體驗了青年男女相悅的心跳後平靜地結束了。都說知子莫如母,母親知道我有意在家找女朋友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她,竟態度明確地表示:不可以!我知道,她不願意我為了她而決定自己的終身。為了讓她開心地度過為數不多的時光,我結束了第一次懵懂的“戀愛”,一段“心跳”的感覺化作幾頁日記留在了記憶中。

　　在母親病情不斷惡化的日子裡,支橕她生命的精神動力是想看到唯一的兒子成家立業。在去世的前半年,掛在她嘴邊最多的,就是擔心我太老實找不到媳婦。有一天,我去縣醫院看她,她反復說到我若找不到老婆,她死不瞑目。我情急之中誇下海口“明天就給你帶一個回來”,她樂呵呵地說我吹牛。沒辦法,第二天我跑到蚌埠醫學院,說了六七個小時,纔讓當時的高中同學、我現在的老婆去見媽一面。見到母親和准女友聊著我小時候故事時那副開心的樣子,我在一旁偷偷落淚——多麼堅強的母親!要知道,那時癌細胞已侵入她的胃部,要打止痛針纔能讓她平靜地說話。母親終究沒有堅持到了卻心願的時候,在離我大學畢業還有兩個月之際,不到50歲的她,熬乾了生命中最後一滴油,靜靜地走了。那天我早晨醒來,她無聲無息地躺在我身邊,摸摸她的手還是軟的,但呼吸不知幾時停止了,沒有一句遺言。

　　媽媽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小學沒畢業,個子約1米6,眼睛不大,鼻梁略遢,上身單薄,下身結實,屬低胸肥臀型。一生除當過沒多久的縫紉社社長外,沒有正式工作,更談不上社會地位。可接觸過她的人都非常尊重她,視她為知己和朋友。在家裡,無論是爸爸家族的大爺叔叔,還是表哥表姐,只要提到“她三嬸”,絕對服氣。小時候我們三姐弟跟媽媽在姥姥家所在地何集一條街居住,有什麼家長裡短之事,只要雲英出面,大多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舅舅家族有事,聽到最多的是“找你姑娘去”“我找俺小姐評理”“雲英說的對”。記得當時新任公社書記的太太潘姨,個性很強,打牌時沒人願和她搭檔——“太好熊人”!可她就愛找我媽玩,倆人走路肩摟著肩,潘姨咯咯的笑聲給我印象最深。現在潘姨的孫子喊我乾爸,可見她們交情之深厚。我娘有個晚輩侄子後來當了我爸爸的工作單位——縣農行的行長,見到我娘總是嘻笑地喊“我姑娘”,完全和見到我爸時端著領導式的矜持判若二人。對朋友、親戚有如此感染力的娘,對我們姐弟三人卻很嚴厲。放學後大姐大多數時間是踩縫紉機,二姐洗衣服或打掃衛生,我最小又是男孩兒,總是外邊跑著不願回家。我母親裁衣用的竹尺子,經常劈裂開,大多數是二姐屁股反作用力的結果；我們家洗衣板被跪裂幾個,也是被我膝蓋壓得不得已地淘汰。

　　從我現在的角度審視媽媽,之所以別人喜歡她,從心底敬重她,緣於她的寬厚待人,無私奉獻,熱情好客,誠實做人,還有她樂觀堅強的生活態度和善良正直的人品。這些構成了一個普通勞動婦女非同一般的人格魅力。用古人總結的中國人之精神——道,德,仁,義,禮五個層級來對照,我母親至少具備後四個。也許是人間修行在當今難以成道,所以她早早離開俗世,去做了天上的一片雲,俯矙蒼生,保佑子女親朋和所有善良的人!(張傑)